那個帶著白色絨帽的少年一口又一口漫不經心的吃著冰淇淋，他品嘗的沒有絲毫感情，想必如果此刻給他換一杯不加任何料的刨冰，估計對他來說也是一樣。

這樣品嘗甜品，對於希爾這樣的甜食愛好者來說是不可原諒的，就像一個熱愛古玩收藏的人來家做客，主人卻拿一套價值不菲的古董茶具給他沏茶一樣，簡直是暴殄天物。

尤其是他品嘗的還是希爾特別想嘗嘗看、卻被中原中也否決了的風蘭假日。

但吃什麽怎麽吃那又是他的自由，對此希爾只能暗暗觀察。

盯——

察覺了希爾暗含一絲熱切視線，少年沒有平淡的擡起頭，臉頰邊的白色的毛領使他的臉色顯得更為蒼白，並且消瘦。透過玻璃窗，漸晚的微光把清秀精致的臉龐映襯的略微發青，加上他眼下不太明顯的黑眼圈，就顯得更不健康了。

雖然他的外表與氣質都很無害，或者說偽裝的看似無害，但希爾覺得他兩只眼睛就像是隱藏在暗影裏，在從上方打下的一層無比柔和的燈光中，卻有一種類似幽靈和黑夜的意味。

希爾發現他嘴角還有一點奶油，於是她笑瞇瞇的指了指自己的嘴角，他怔了怔，然後抽出一張紙慢條斯理的擦了擦。

“吶，大哥哥，風蘭假日是什麽口味的呢？”希爾捧著雙頰歪了歪腦袋，十分期望他回答的樣子。

他們所在的桌位是前後相鄰的，兩人相對而坐，冰淇淋主題的輕食店的桌子本就較為狹窄，因此隔了兩個桌面，也不遠，且對於兩個陌生人來說這個距離交談正合適不過。

旁邊還有一個藤蔓狀的隔斷，兩桌一隔斷的布局，雖然此時店內很是喧囂，對方說的話倒是能聽清楚。

他略微思索，慢條斯理的說道:“大概是在冰湖邊上釣魚的味道吧。”

“釣魚？”希爾聽得一楞。

冰湖邊上釣魚……這是一句很抽象的話，而且與冰淇淋的名字相去甚遠，制作者肯定是想讓品嘗如字面意思一樣，享受假日般的悠閑。

但她很快明白過來，而且情況可能意外的簡單。

“大哥哥是太冷了，所以吃的時候冰淇淋的冰冷才是你味覺最先感受到的吧？”

像是大夏天悶在屋子裏吃火鍋一樣，先感受到的肯定是熱。

“唔，是這樣。”

他輕輕點點頭。

希爾眨眨眼睛，平靜的望著他，微微笑著:“那大哥哥特意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？”

費奧多爾怔了怔，略微驚訝的睜大眼睛，然後緩緩地，夜間悄無聲息盛開的曇花那樣，綻放出了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容。

“你覺得……”他嘴角弧度變得尤其輕緩，不再假裝陌生，“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呢？”

像是只是即興的想要聊聊，他看向希爾的樣子無比溫和，眉眼間沈澱一些許鼓勵，有點像教堂裏的牧師或者神父看信徒的眼神。

但是希爾覺得他並不是那樣溫和的人，僅從第一面來看，他絕對是那種平靜的說著“上帝死了”這種話，並把人們心目中的救世主果斷擊斃的人。

讓世人直面人生中的苦難的推手。

希爾苦惱的把手肘支在光潔的桌面上，“大哥哥問了一個很廣義的問題呢。”

“只需要跟著心走的去回答就行了。”

費奧多爾垂下眼，拿起放在手邊的咖啡，喝了一口，然後眉頭微緊。

……好燙。

“吃完冰淇淋喝熱咖啡對身體不好哦。”希爾好意提醒完後，繼續思索他之前問的問題，“這個世界啊……雖然我本來詞匯就貧乏啊，但是這個世界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。”

“——果然是‘有趣’啊。”希爾嘴角愉悅的勾起。

“有趣……包括人類？”

“對啊，很有趣。”希爾輕輕的點著頭，肯定著自己的觀點，“人類是比所有顏色加起來，更多種多樣的生物，不像流水線生產出來那樣，每個人都有鮮明的特點、某一群體共同的特點。”

“而這種獨特性和多樣性的疊加，就很有趣而讓人有探究的。”

費奧多爾略微低垂著頭，紫紅的眼睛幽深而包含著行將遠離的晦澀，他淡淡道:“可有時候，人類都是罪孽的。”

“不是有時候，是一直哦。”

“哦？”費奧多爾意外的看向希爾，沒想到她會那麽說。

“因為人本就是利己的，就像孩童不被訓練引導是不會去尊重別人的，而人的本性就是去支配物化他人，如果這種支配欲被拒絕了，小孩子就會哭鬧心裏不適。這一點對於所有人類都是共通的，雖然越成熟的人表達的越隱晦啦。”

費奧多爾露出感興趣的神色，由原本的漫不經心到全神貫註的充當著合格的聽眾，鼓勵著希爾繼續說下去。

“可人又是唯一會制造意義的生物，即便沒有意義也會制造意義，而罪孽大概也是人類所創造意義的一種，人類的附屬品，那是與自然界的弱肉強食完全不一樣的東西。”

希爾笑了笑，輕描淡寫的道:“如果沒有人類的話……一切的罪孽就會消失了吧？”

她無比自然的說出了讓人聽起來會害怕的話。

“不過可惜，所有美德與人性的光點也都會消失。”她可惜的感嘆著，“也就不存在所謂善與惡、好與壞了……”

“那麽消除罪孽的意義又在哪呢？……嘛，估計到那時消除罪孽的意義也不存在了吧？”

“……是這樣沒錯。”費奧多爾若有所思。

他細細的忖量著，低聲說道:“雖然人類都是罪孽深重且卑鄙不堪的，但就像你所說的那樣，如果人類消失了，人所創造的意義全部都會消失，罪與罰的意義也就消失了……所以人類果然還是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贖罪比較好。”

“那麽希爾，”他毫不避諱他是帶著目的來找希爾的，無比自然的叫出希爾的名字，“你認為異能者的存在是合理的嗎？”

“吶，大哥哥。”希爾沒有立刻回答，而是略微不滿的說道:“聊了那麽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？你知道我的信息，而我卻對你一無所知。”

“費奧多爾。”他微微笑著，“可你對我並不是一無所知。”

他相信面前這個女孩已經看出他的真面目了，雖然這一點確實令他很是意外。

希爾無辜的眨眨眼，自然的繼續之前的話題，“唔，你說異能者啊……那與之對應的就是普通人了吧？”

“恐怖、壓迫、欺騙、折磨……這是這個世界隱藏的真相，是支配者被-被支配者，強者被弱者所賦予的標簽，而異能者和普通人只是其中角色對立的一種。”

希爾說著嘟起了嘴，不滿的說道:“費奧多爾哥哥問我這個，就像是在問我強大的存在是否合理一樣。”

可要是所有東西都追求一個平衡，這個世界就沒有意思了啊，她百無聊賴的想著。

……就像在問強大的存在是否合理？

費奧多爾恍惚了下，像是突然有了火球從上方出現，子彈一樣在他面前炸開，翻滾著落在地面，連帶著總是麻木冰涼的血管也砰砰的跳動了起來。

他沈默了好一會兒。

可正因為他的信念比任何人都要真實，就像一個合成的人，一個淘汰現有世界價值的人，他才略微艱難的沒有被希爾的話動搖一直以來的信念。

可是……

他低垂下眉眼，自己確實需要仔細的梳理一下一直以來的信念與目的了。

費奧多爾觀察下四周，站起身，來到希爾的身邊，微微俯身。

他此刻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無比從容的笑意，變得謹慎而認真。

他凝視希爾好一會兒，最後緩緩說道:“希爾，和你的交談讓我覺得很有意義……期待下次的見面。”

說罷他背過身去，準備離開。

“相信不會遠的……”

他低聲喃喃著。

街邊清冷的北風刮過，比之熱鬧的店裏略顯清冷。

已經走出冰淇淋店的費奧多爾打開了隱蔽在衣領裏的無線通訊儀，面無表情的說道:“計劃取消。”

費奧多爾此次來目的是短暫的接觸一下希爾，然後再設計殺掉她。

雖然他確實對她展現的引出人脆弱情緒、讓人懺悔的能力很感興趣，可是為了他之後的計劃，又=同樣擁有治愈能力的希爾——必須死。

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。

他邁著緩慢的步子，沿著街頭走進一條偏僻而幽邃的巷子裏，時不時的輕咳兩下，直到完全消失在黑暗裏。

“希爾，給。”中原中也端著兩份冰淇淋走到希爾身邊，把她的那份冰淇淋放到她面前。

他不愉的抱怨道:“也不知今天怎麽那麽多人，排隊耽誤很長時間。”

“明明既不是夏季又不是周末，怎麽排隊的那麽多，而且輪到我時又倒黴的點單機器出故障了……有沒有等急了？”

他拉開一把椅子，坐到希爾身邊。

“唔，今天人確實有點多。”希爾點點頭，把自己的那份打開，“而且我一直在這裏坐著怎麽會著急？倒是辛苦中也哥哥了。”

希爾舀一勺冰淇淋遞到他的面前。

“啊——”

中原中也不知所措的楞了楞，然後呆呆的張開嘴。

感受著芒果和橙汁的甜味在口中迅速化開，最後僅殘留一絲絲清涼的薄荷味。

“……倒也不辛苦。”

他不自在的喝了口他才剛點的咖啡。

嘶——

好燙。

這時他的手機響了，他接通電話。

“……希爾，我們要先回去了。”掛掉電話後，中原中也周遭原本輕緩的氣勢瞬間凝重起來。

“出大事了……”

橫濱，要亂起來了。

這也是之後那段腥風血雨的日子的開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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